亲密共舞：舞蹈的私密历史

这部纪录片明面上的基调就是舞蹈民主化（见第一集York Assembly Rooms及第三集结尾，偶尔会提及商业化的问题），虽然Lucy是历史学家，不过也不好说这个主题是不是就是她定下的。但在这两个“化”之后，还涉及到舞蹈“专业化”的问题——而这个专业化与舞蹈民主化、商业化的关系是辩证的。我开下脑洞去想下这三者的关系

内战时期John Playford出版的“The English Dancing Master”是专业化、民主化与商业化共同促进的开始，其意义除了片里Len指出的“Playford卖书赚大钱”之外，也意味着大众可以以书面的形式（而不仅仅是父母亲友眼见口传的方式）学习大量不同类型的舞蹈；而John Playford作为专业舞蹈老师，其书中传授的舞蹈是以专业人士心中标准化的方式描述的舞蹈——第一集还提到后世发明的Beauchamps-Feuillet舞谱，也就意味着舞蹈从音乐到步伐，可以拆解成许多个部分，每一部分都必须标准化，而不能任意处理。当然，有舞蹈教科书，自然就有舞蹈老师。

标准化自然是艺术品大规模机械复制的前提，而大规模“复制”的舞蹈，则是大家都“看得懂”、能够一起跳的舞；一个特点舞蹈不再是只有这个村的人、这个国家的人才懂得跳，别的村的人去到这个村里也懂得跳所谓的“country dance”、英国人遇到法国人也可以一起跳小步舞。于是无形中人们的社交场合、社交空间就扩大了；发展到极端情况下，舞蹈的社交功能甚至远远大于舞蹈的娱乐功能。
（第一集Moira教两人小步舞礼仪时Len说的“You can quite understand why this all died out really, can't you?”，以及评论Tomlinson的舞蹈图谱时讲到18世纪英国人很厌恶小步舞的繁琐，如果我们套用本雅明的概念，那么舞蹈的娱乐性大概就是舞蹈的aura——而aura会随着艺术品生产的机械化而消逝）。

York Assembly Rooms的建造被Lucy作为舞蹈民主化开端的重要标志，Lucy强调了工程建设出资的“民主化”（大部分是地方中产阶级出资）以及收费入场（以前只有王公贵族有地方做舞厅，光有钱都不能进去跳）。在这种专业舞厅出现的背后，体现了新兴的市民社会对社交活动、公共领域的广泛需求，也是专业舞蹈教学产业的结果：走南闯北做生意、四处结交关系的资产阶级，无论是从经营生意还是私人生活的角度（比如本片在第一、二集里极力强调的舞蹈的“相亲功能”、作为marriage mart的俱乐部）都需要有一定的场所开展社交活动；另一方面，有了标准化的舞蹈教科书以及数量庞大的舞蹈老师群体，才可能有大批会跳舞的市民。
（某种程度上，市民社会对舞蹈的社交功能需求会对舞蹈革新进化的作用更重要：第二集Almack俱乐部兴衰的故事，由于小步舞太无聊，为了吸引那些资产阶级单身汉们加入，俱乐部先后推广方块舞乃至华尔兹）

如果认真总结下这三集纪录片中出现的舞蹈，我们会发现前两集出现的舞蹈类型存在着相当巨大的“阶级差异”，基本就是“什么阶级跳什么舞”——Lucy & Len重点介绍的是小步舞、华尔兹这些“高级舞蹈”，而同时期存在的Maypole dance、19世纪工人阶级在酒吧里跳的jig、hornpipe，女工们跳的木鞋舞则有些被一笔带过的倾向。（不过波尔卡到底算大众舞蹈还是上流社会舞蹈呢？这里似乎没有得到说明）

但到了第三集所出现的舞蹈——大体即Charleston——基本不存在阶级分野，所以Lucy & Len会在第三集宣称到20世纪舞蹈才“彻底”实现了民主化。而在这一时期，专业化却与民主化发生了背离：一方面Charleston、探戈在内的各种新奇舞蹈都不是欧洲大陆的舞蹈，这些舞蹈不但强调随性发挥，而且毕竟是新舞蹈，舞蹈教师们并无教学优势（于是会有后来Victor Silvester领导的国标舞运动，企图为专业人士夺回舞蹈的话语权）；另一方面，随着电影、留声机等现代信息媒介的出现，大众对舞蹈的学习、欣赏不再依赖于把持专业知识的舞蹈教师。大体上这就是Lucy & Len对舞蹈民主化与专业化背离的解释。

可我总觉得似乎还有些更多的东西。某种程度上像Charleston、探戈在大众中的流行，与其说是舞蹈民主化，不如说是消费偏好的“趋同”。从Charleston、探戈到金属、嘻哈，都是源于底层的文化，只要被资本看上，稍加包装，就成了看似“贫富皆宜”的产品；但对这种产品的消费其实也是等级分层次的。也许某个工厂流水线的工人回到宿舍听的歌和坐在CBD单间办公室里公司的高管听的歌是相同的，但对这歌的代入感却不同——可能这个工人一辈子只能从搜狗下MP3听这歌手的歌，而那位高管却可能经常买正版deluxe、花几千块去看一场演唱会、甚至还可以请那位歌手吃顿饭合个影签个名。类似，时装产业会时不时推出什么“朋克风”、“哥特风”，然而这和O!、gutter punk们的精神内核、社会环境完全不同，也许它们的相同点仅限于leather+studded之类的外在形式。Lucy在第三集要跳Charleston，准备把自己打扮得像flapper那样，因为flapper已经深深嵌入大众对Charleston（或者说战前流行文化）的印象了，仿佛二者就是等同的；但问题是，flapper这种消费文化形象与Charleston是一种怎样的关系？毫无疑问，Charleston是人人都能跳的，但flapper的生活方式却不是每个姑娘都能负担的。

如果舞蹈（比如Charleston）是一种产品，附着其上的生活方式、文化形象（如flapper）是一种商标，那么我们会存在着倾向把商标误认等于全部产品的错误——不管你是有钱人还是穷光蛋，只有像flapper那样跳舞才是跳Charleston？若是从这个角度看，其实舞蹈民主化与专业化进程并未背离（否则Lucy就不必去找专业舞蹈老师Darren学跳舞了），只是现在控制专业化进程的不是舞蹈专家——而是商业资本的消费市场分析师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