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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西特派》电影剧本
文/〔美国〕韦斯·安德森
译/吉晓倩
讣闻
插入镜头:报纸周日杂志增刊讣告版的校样(刚下印刷机,带着裁切线和套准标记)。一幅线描勾勒出一个倾侧的墨水瓶,溢出一汪墨水。
标题:追思
“主编,享年75岁”
作者:编辑部成员
插入镜头:漫画,一个高大、谢顶、敦实的眼镜男,耳朵上夹着一支铅笔。图片说明:“小阿瑟·霍维策。报社老板之子,本刊创始人。(生年:1900;卒年:1975)”
外景,街角,白天
布满尘垢的(一如这座法国城市的每一栋建筑立面)砖石结构五层楼,里面是公寓和办公室。楼栋朝向稍稍偏向一边。一个焊接的金属标牌横跨顶层楼面,上面写着“《法兰西特派》(《自由报,堪萨斯晚报》)”。下方的街道上:杂志的发货区,比邻一个狭小热闹的酒馆,“杂志便利店酒吧”霓虹灯牌悬挂在条纹遮阳篷上。地铁站:印刷区。
一个声音(美国口音,女性,学院派)开始说话——
编辑人员(旁白):它开始于一个假期。
(切至)
一个餐盘摆放在圆转盘上。时左时右、忽前忽后地挪动,很快就填满了:一个小咖啡杯、小壶咖啡、奶壶里的热牛奶;半瓶冰过的白葡萄酒,凝着水珠;深红色鸡尾酒,酒杯深约一指;矮脚玻璃杯里的琥珀色开胃酒;一小杯近乎黑色的餐后助消化酒(里面打入一个鸡蛋,加少许辣酱,再把一个盛在半边贝壳里的生牡蛎小心翼翼地滑进去);小杯巧克力圣代;瓶装可乐;一盒香烟、一盒火柴;一小杯水,丢进一颗泡腾片,咝咝冒泡。
编辑人员(旁白):大一新生小阿瑟·霍维策,渴望逃离美国中西部大平原上的光明未来,说服父亲(《自由报·堪萨斯晚报》的所有者)资助他横跨大西洋,做一番游历,借此来试手家族生意,炮制系列游记专栏,刊发在周日的《野餐》杂志上,供当地读者阅读。
托盘被端起来,玻璃杯叮当作响,但一个身穿黑马甲、系着白色长围裙的训练有素的侍者伸展手臂,托着杯盘,迅速而稳定地离开了摄影机的视野。
外景,后院,白天
同一栋建筑的庭院。一个纸板屋;一个煤仓;一捆捆木浆纸;一堆果皮、面包皮;还有一群身穿斗篷和短裤、头戴帽子的中二少年,他们吃着压扁的闪电泡芙,用气球杆去戳一个睡觉的流浪汉。咖啡馆的后门砰的一声打开了,男孩们四散,那位侍者走了出来。在一个端端正正的宽幅画面里,他快步上楼(经过了三截楼梯、两段步道和一架梯子),此时讣闻继续——
编辑人员(旁白):此后十年间,他组建了一支团队,成员是他那个时代最优秀的国外定居记者,并将《野餐》变成了《法兰西特派》:一份纪实周刊,报道的主题是世界政治、艺术(无论雅俗)、时尚、美食/美酒以及发生在遥远国度的形形色色令人们感兴趣的故事。他把这个世界带到了堪萨斯。
外景,边门楼梯,白天
顶楼的楼梯平台。门上的钉子悬着一块硬纸板“安静!作家在写作”。侍者拉开链锁,背过身去用屁股撞开门,倒退着进去,放下苏打水,随后踢了一脚,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编辑人员(旁白):为他撰稿的作家的大名,印在美国所有正规图书馆藏书的书脊上。
蒙太奇:办公室里,艺术书籍和剪报堆积如山,墙壁从上到下用图钉钉满了现代艺术的明信片。一个看不见的女人把睡衣搭在梳妆台上。
编辑人员(旁白):贝伦森。
办公室里整整齐齐地摆满了雨鞋、手杖、帽子、雨衣、靴子、照相机、双筒望远镜、笔记本、地图,还有一辆颠倒放置的自行车,轮胎漏气。一个男人站在脚凳上,半边身体探出画面之外,在一个储藏柜的顶部翻找着什么东西。
编辑人员(旁白):萨泽拉克。
一间斯巴达式简朴清苦的白色办公室,只有一张松木桌和一把橡木椅。一个女人坐着,背对镜头抽烟。
编辑人员(旁白):克雷门茨。
一间装饰过度的办公室,色彩堆叠,猩红、浅紫加黄绿。大理石雕像:阿多尼斯的躯干。一双穿着帆布便鞋的脚入镜,从印花棉布长沙发一端伸出来。
编辑人员(旁白):罗巴克·赖特。
在新闻室:一位前橄榄球四分卫卷起衬衫袖子,把帽檐往后推,右手拿笔,用常规的书写字迹校改稿件,而左手每分钟打出四十个单词。
编辑人员(旁白):一位记者,被誉为当世手速最快的优质作家。
在档案室:一个长着雀斑、身材瘦高的家伙,一边吃饼干,一边读同义词词典,悠然自得。
编辑人员(旁白):一个从未完成过一篇文章,却在各个房间兴高采烈地晃悠了三十年的闲人。
在一个规整的花园里(群芳竞艳,蔚为大观):一个戴着墨镜的高个子加尔各答人聆听,点头,用盲文板和铁笔做笔记,一个十几岁的女性记录员在他耳边低语。
编辑人员(旁白):一个不为人知的盲人作家,借助别人的眼睛写作,却可以入木三分。
在黑板前:一个头发盘成圆髻的校对员在对句子做语法分析。(“他们不会注意到,在一块破旧地毯的角落下方,有一张撕破的票根,可以凭此拿取一顶无人认领的礼帽,礼帽放在公交车站衣帽寄存处的架子上层,这个公交站位于一个平凡小镇的郊医,尼克森及其同伙就是在此处被捕的。”)
编辑人员(旁白):无可争议的语法专家,大师级人物。
插入镜头:右手用画笔勾勒左手的轮廓,然后添加寥寥几笔,一只咯咯叫的时髦火鸡跃然纸上。
编辑人员(旁白):封面插图,出自赫米斯·琼斯之手。
(切至)
一个顶着满脑袋菊苣般卷发的小个子男人坐在绘图桌前,饱含柔情地为自己笔下的图画添加羽毛。
编辑人员(旁白):小阿瑟对作家和蔼可亲是出了名的,但对杂志的其他工作人员就没那么客气了。
从旁路过的脚步声突然停了下来,一根手指戳入镜头。
霍维策(画外):哦,不。那是什么?我要的是火鸡。填满馅料,烤足火候!摆在餐桌上,所有配菜一样不缺,有朝圣者,还有……
(切至)
一名会计师用加法机处理收据。一个失焦的人影,跪来跪去,在画面前景来回穿插。
编辑人员(旁白):他的财务管理体系错综复杂但切实好用。
霍维策:随后十五年里,每周支付她一百五十法郎,从每字五美分的稿费里抵扣,还要再扣除开支。
(切至)
一扇门,门上的窗户结了霜。门上写着:主编。一个站立的身影在倾听一个坐着的身影说话。
编辑人员(旁白):关于文学,他重复最多次的建议(也许纯属杜撰)就是——
霍维策:尽量让它听起来像是你有意这么写的。
外景,市政厅,白天
一幢安妮女王风格宅邸,坐落在美国中西部一座老城最好的街道上。门前停着一辆七十年代中期的灵车,一位身着制服的司机等候在灵车旁。
编辑人员(旁白):离开五十年后,他重返自由城,是要归葬于斯,当时该杂志在五十个国家己经有了超过五十万订户。
(切至)
客厅里摆放着一口打开的棺材。里面:一个用绳索整整齐齐捆好的篮子、一台便携式打字机、厚厚一叠白纸,还有一具尸体(年近八旬、高大、谢顶、敦实、戴着眼镜)。
编辑人员(旁白):在他的身边埋着一个带盖柳条篮,里面装着无数的别针、证章和最高级别的官方引用,还有一台打字机和一叠打字纸。
外景,大草原公墓,白天
一处偏远的墓地,冬日,薄暮时分。灰白的天空,灰白的泥土。一台两冲程挖掘机调节油门,活塞砰砰作响,在冰冻的地面上刮来刮去。
编辑人员(旁白):他接受了属于一名编辑的葬礼。
(切至)
一条长长的走廊。摄影机跟随手托点心盘的侍者,逐个房间依次寻找。所有的办公桌前都空无一人。
编辑人员(旁白):他在遗嘱中规定,在他身故后,立即,原文如下——
插入镜头:一份标有“临终遗嘱”字样的法律文件。纸张边缘点缀着用蓝色铅笔写下的编辑评论、更正以及“保留不删”标记(每条都标有小阿瑟·霍维策的姓名首字母“A.H.Jr”)。(例如:“比清理更好:清盘。”霍维策亲自解说这个镜头)
霍维策(旁白):编辑部人员解散,资产清盘;编辑部办公室将被腾空出售;工作人员会获得丰厚的奖金并解除合约;杂志将永久停刊。
(切至)
一摞杂志用细绳捆在一起,砰的一声丟在人行道上。报刊经销商捡起这摞杂志,把写有“最后一期”的标牌用夹子挂在报刊亭的窗口。封面图:倾侧的墨水瓶,现在己经补上了色彩。下方的标题:1925—1975。
编辑人员(旁白):因此,这位出版人的讣闻也充当了这份出版物的讣闻。(当然,对所有订阅杂志的读者,尚未到手的刊物,将按比例退款。)
内景,编辑部,白天
一面墙上:一张被太阳晒得褪色的堪萨斯州地图。另一面墙上:尚未完成印制的杂志的模拟样刊,有目录表格和标示文章、作者、页码、进度的卡片。办公桌前:校对员皱着眉头翻阅手稿,穿着长筒丝袜的腿像钟摆一样晃来晃去。沙发上:文章编辑和法律顾问在轻声交谈,摇着头,标注排版毛条。角落里:欢乐派作家,一边吃着椒盐饼干,一边读年鉴。
霍维策在他的办公桌后面,双臂交抱,陷入沉思,看起来和我们上一次见到他时(当时他躺在棺材里)并没什么分别,虽说要年轻十岁,体重也要轻不少。
侍者小心翼翼地分发酒水单。
编辑人员(旁白):他的墓志铭来自安装在他办公室门上的刻制铭牌,逐字逐句,分毫不差。
一位学霸校友(羊毛开衫,新英格兰口音)正在读一本螺旋装订的笔记本,是有待编校的原稿。
校友:贝伦森的文章。《混凝土杰作》。
校对员(冷静):三个悬垂分词,两个分隔式动词不定式,仅第一句就有九个拼写错误。
霍维策(反驳):有些是故意为之。
众人交头接耳。校友翻到下一页。
校友:克雷门茨的报道。《宣言修订记》。
故事编辑(郁闷):我们要求她写两千五百字,她交上来一万四,还附带脚注、尾注、术语表和两篇后记。
霍维策(一锤定音):这是她最好的作品之一。
又是一阵低语。校友又翻了一页。
校友:萨泽拉克?
法律顾问(沮丧):无法核实事实,他把所有的名字都改掉了,只写流浪汉、皮条客和瘾君子。
霍维策(着迷地):这些是他的子民。
第三轮窃窃私语。校友再次翻页,停顿了一下,然后怀疑地问道——
校友:罗巴克·赖特怎么样?
欢乐派作家(语气鼓舞人心):他的门锁上了,但我能听到钥匙咔嗒作响。
霍维策(坚定地):不要催他交稿。
房间里爆发出一阵纷扰:众人七嘴八舌,语气懊恼,抱怨不休。校友啜了一口可乐,直奔主题——
校友:问题是,把谁拿下?有一篇文章太长了,哪怕我们再印一份合刊也放不下,何况我们承担不了这个成本。
房间里响起一阵唉声叹气。霍维策拿起巧克力圣代,他果断地四口吃光,然后喝下混合消化酒。敲门声响了两下,然后门被推开。一个送稿小弟把长着青春痘的脸探进了房间。
送稿小弟(拿着一张便条):霍维策先生,工头传话,一小时后开机印刷。
霍维策(立即说):你被解雇了。
送稿小弟(哽咽):真的吗?
眼泪顺着送稿小弟涨红的脸颊滑落。霍维策绷着脸咆哮——
霍维策:别在我办公室哭。
霍维策的食指斜刺半空,指向——
插入镜头:门上方有一块刻制的铭牌“别哭”。
送稿小弟看到这个标志,费力地咽了口唾沫。他点点头,退了出去。霍维策摆弄桌上的文稿。他手指轻叩桌面,十秒钟后——
霍维策:缩小刊头,砍几份广告,告诉工头多囤些纸张。我一篇稿子都不下。
房间再次爆发骚动。霍维策走到墙边,研究本期样刊。他调整卡片/文章的顺序。有点拿不准,又换回原样。摄影机慢慢推近目录,放大作者的名字。
编辑人员(旁白):都是好作家,他溺爱他们,哄骗他们,凶悍地保护他们。
霍维策看看在他身边徘徊的侍者。
霍维策:你怎么看?
侍者耸了耸肩,对他来说这事一目了然。
侍者:我吗?我会先朝萨泽拉克下手。
讣闻段落接近尾声,霍维策思考这个建议。
编辑人员(旁白):这些都是他的人。
速写本
插入镜头:城市版每周专栏的校样。一幅线条画勾勒出一个地铁站的入口。
标题:“本地风情”栏目,《骑自行车的记者》;作者:赫布桑特·萨泽拉克。
(切至)
烟雾笼罩的城市上空,从制高点的视角望去,一辆带有鞍袋和前车筐的旅行自行车支着脚撑立在那儿。车头灯上架着一个硬板速写本。铅笔系在绳子上。
外景,公共广场,白天
关闭的商店,关闭的窗户,空荡荡的街道。一个声音(语气诚挚、活力十足、美国口音)开始说话——
萨泽拉克(旁白):星期一,无聊城如梦初觉。
水流从雨水管道出口的阀门涌出,沿着鹤卵石铺就的沟槽流动,卷走了糖纸、彩纸屑和香烟头。
萨泽拉克(旁白):混着铁锈的水从清洗喷嘴的开口流到街上的排水沟里。
面包房上方的排气管烟雾袅袅,一名疲惫的工人转动曲柄,打开金属店门。
萨泽拉克(旁白):从宿醉未醒的面包师炉灶烟囱里冒出白烟。
晾晒在扯紧的绳索上的胸罩、衬裙和长袜,一件接一件地跃入眼帘。一个清洁女工叼着香烟,从窗口探出身,拍打着地毯。
萨泽拉克(旁白):赶在空气中弥漫着烟尘和汗水之前,吃苦耐劳的女清洁工一大早就把内衣晾晒出来。
(切至)
一位身材高挑匀称的自行车手,虽说已不年轻,但依然活力洋溢,他戴着黑色贝雷帽,系着黑色的臂章。骑行在小巷中,他举起铅笔,热情地对着摄影机说话。他是萨泽拉克。
萨泽拉克:经由诗意的时间机器的许可,让我们来一场观光之旅。无聊城二百五十年历史中的一天。
(切至)
萨泽拉克的视角,前车筐入镜。
萨泽拉克:这座伟大的城市起源于生意人的小村庄。
插入镜头:一家轮胎公司的交通地图集,呈现出这座肆意蔓延的城市及其环城公路和郊区。标题:“法国,无聊城。人口:955,000。”
萨泽拉克(旁白):只有名字从未改变。
(注:这些呈现今昔对比的镜头,左侧是“往日”,右侧是“未来”。)
分屏——左侧:脏兮兮的街头顽童看管着摊位,正在给几十双高跟鞋和靴子擦洗上光;右侧:一家灯火通明的二星级酒店(鞋店旅馆),前厅有自动开合的有机玻璃门和投币式擦鞋机。
萨泽拉克(旁白):鞋童区。
左侧:两个工人拽着一辆装满砖石的小拖车,穿过煤气灯照亮的拱门;右侧:一家令人不齿的夜总会,正立面亮起了手写体的灯牌“红砖”。
萨泽拉克(旁白):砖匠区。
左侧:一条玻璃屋顶的拱廊,两侧悬着摇摇晃晃的尸体(牛、猪、马);右侧:一个地铁入口,标着“屠宰场”。
萨泽拉克(旁白):屠夫拱廊。
左侧:一条死胡同,挤满了窃贼、劫匪和流氓;右侧:同样的死胡同,挤满了朋克/新潮瘾君子。
萨泽拉克(旁白):扒手死巷。
蒙太奇:一个挖掘出的建筑工地,深达十五米,旁边停着一辆混凝土车,木材钢筋堆放在托架上,垃圾箱里塞满了废弃建材。萨泽拉克站在这个巨大的黄土坑里。起重机的挂钩在他的头顶上晃动。他直视着镜头说话——
萨泽拉克:这个地方,一个神话传说般的市场,在玻璃和铸铁构成的宽阔天篷下,售卖形形色色无所不包的食品——如你所见,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多层购物中心加停车场。
地铁轰隆隆地驶入隧道,停了下来。
萨泽拉克(旁白):无聊城供养着成群结队的害虫和食腐动物。人们居住的城市莫不如此。
从地铁车窗望出去,外面的应急灯亮起,照亮了震颤的管道和壁架,还有成百上千的针毛鼠。车上的乘客们凝视着虚空,面无表情。(萨泽拉克,一只手抓着吊带拉手,另一只手扶着自行车,对这触目惊心的鼠患深感骇然。)
萨泽拉克(旁白):称霸于地下铁路的老鼠。
陡峭的山墙和护墙交织成曲折幽深的街区,数百只皮毛肮脏、遍身癣疥的流浪猫上蹿下跳。(萨泽拉克从天窗探出身来,摆放了一碟牛奶。)
萨泽拉克(旁白):横行于房屋坡顶的野猫。
一条石头铺成的浅水道,只有两米宽,蜿蜒穿行在废弃的砖砌仓库之间。工人们踩着跳板,行走在污黑的水流上方。(萨泽拉克从便携渔具盒里拿出一个迷你渔网,捞起扭成一团的细鳗鱼,生吃了一口。)
萨泽拉克(旁白):鳗鱼盘踞在浅浅的排水管道中。
先前见过的那些男生,蹲在一辆停着的雪铁龙货车后面,吃着挤扁了的奶油泡芙,然后一跃而起,冲向一位老太太,用气球杆戳她。老太太原本拖着食品杂货购物车,走在人行道上,见此怒上心头,一边痛骂,一边冲他们抡起手杖,把他们打得四散奔逃。
萨泽拉克(旁白):领了圣体之后,胡作非为的唱诗班男孩(因为喝了基督之血而有些醺然)偷偷跟踪粗心大意的老人家,故意惹是生非。
一个阶地墓园,密密麻麻排满坟茔和墓碑。一个平凡的墓穴(垂泪的天使图像下,写着“吕塞特·萨泽拉克,1920—1955”),萨泽拉克在旁边安排了一顿简餐,食物整齐地摆放在一张长方形蜡纸上,他安静地用餐。
萨泽拉克(旁白):典型的工人式午餐。
一条高低错层的街道,一段陡峭的石阶从二手书店通向人头攒动的咖啡馆,咖啡馆外停满轻便摩托车和小轮摩托车。
萨泽拉克(旁白):扑街区——学生的领地。饥饿,躁动,鲁莽。
一个驼背的老人拄着拐杖,拎着一袋药,脖颈上绕着围巾,在偏僻街道上的长椅旁等车。一辆公交车驶来,车门打开,老人慢吞吞地试探着迈步,把脚挪到最底层踏步阶梯上。
萨泽拉克(旁白):茅舍民——老年人。潦倒的老年人。
萨泽拉克骑着自行车,抓着一辆运送尿布的雪铁龙厢式货车的后壁扶手,在车水马龙的林荫大道借力飞驰。他再次对着镜头说话——
萨泽拉克:汽车——祸福参半。一方面,鸣笛、滑移、加速、异响、回火;排放有毒的烟雾和污秽的尾气;危险的交通事故;滚滚车流;居高不下的成本——
道路出人意料地猝然现出尽头,萨泽拉克(惊了一下)丁零当啷地冲下短短一段台阶,从画面中消失,摔到下方一处看不见的坠落点。
萨泽拉克(旁白):本地统计局——
大雨倾盆。一道光秃秃毫无装饰的石墙从画面中伸展出去,直至目力不可及的远方。上面写着:“监狱/收容所。”
萨泽拉克(旁白):平均降雨量750毫米。
雪花纷飞。及肩高的金属围屏环绕着一个肮脏的喷水池。上书“公共小便池”。
萨泽拉克(旁白):平均降雪量19万片。
一名码头工人将一根长竿探入水中,将一具面朝下的浮尸拖到岸边。
萨泽拉克(旁白):平均每周有8.25具尸体从冷漠河中被打捞出来(尽管卫生保健有所改善,这个数字却一以贯之)。
精心打扮的妓女,独自或结伴徘徊在她们惯常的去处(街灯下,香烟自动贩售机旁,脱衣舞倶乐部后门外)。
萨泽拉克(旁白):太阳落山时,暗娼和舞男取代了白日的送货员和店主。此时此刻,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平静气氛。
卖艺者(大力士、吞火魔术师、颤声演唱伤感情歌的老妇人)在河边竞相娱乐观众。远处传来笑声、玻璃碎裂声、枪声、尖叫声。
萨泽拉克(旁白):什么声音会打破夜晚的宁静,它们预示着什么秘密?
萨泽拉克努力掌住车把,躲开路上的坑坑洼洼。他消失在一个书摊后面,痛苦/慌乱地叫喊。他的自行车,出人意料地没有歪倒,旋即重新出现(保持了前行的速度),只是现在没有人骑在上面了。
萨泽拉克(旁白):也许这句颇有争议的古老格言说得没错——
萨泽拉克扛着自行车走在人行道上,天空暗下来,由蓝色转成黑色,街区的灯光闪烁亮起。前轮扭曲成衣架的模样。
萨泽拉克(旁白):至美者隐藏着至深的秘密。
内景,作家办公室(萨泽拉克),白天
地上:萨泽拉克修理倒置的自行车。角落里:欢乐派作家一边读字典,一边吃花生。办公桌前:霍维策仔细审读校样,低声念叨——
霍维策:老鼠、害虫、舞男、妓女……
霍维策停下来,从眼镜上方望过去。
霍维策:你不觉得这次有点过于下流吗?对于正派人来说。
萨泽拉克(感觉有点受冒犯):不,我不这么想。多迷人啊。
霍维策点点头,其实并没有被说服。他翻到另一页,继续念叨——
霍维策:扒手、死尸、监狱、小便池……
霍维策再次停下来,从眼镜上方望过去。
霍维策:你不想添加一个花店或美术馆吗?就是那种漂亮的地方。
萨泽拉克(稍微有点恼火):不,不想。我讨厌花。
萨泽拉克再次点头,虽说不情愿,但还是让步了。萨泽拉克拧紧辐条。霍维策耸肩。
霍维策:顺便说一句,你可以删掉第二段的后半部分。在后文中你又重复了一遍。
霍维策举起手稿,指着用括号标出的一段文字。萨泽拉克疑惑地眯起眼睛觑过去。稍顿。
萨泽拉克:好吧。
霍维策用蓝色铅笔叉掉这段文字。
故事1
插入镜头:“艺术与艺术家”栏目的传记打印校样。线描勾勒出画家的画架。
标题:画室肖像,“混凝土杰作”:作者:J.K.L.贝伦森。(注:影片下一章节呈现为黑白片,仅以下段落例外:1.贝伦森近期在堪萨斯某博物馆演讲的镜头剪辑;2.罗森塔勒的作品本身,在黑白场景中以全彩形式出现。)
内景,娱乐室,白天
一个壁球场大小的白色大厅。混凝土墙壁和天花板遍布潮湿霉变的痕迹。地面是石头、泥土和灰泥。一位女模特(西蒙娜,30岁)赤身裸体站在桌子上,两腿叉开,双脚踩着桌面,手臂背在身后,摆出一个极为别扭的姿势。房间另一端,一个赤膊的画家(摩西·罗森塔勒,50岁),身穿短裤,脚踏木屐,运笔如飞,勤勉地作画。他胸肌发达,胡须浓密,从头到脚溅满了油彩。(我们只能看到中等大小的画布的背面。)
罗森塔勒停下来审视他的画作。他穿过房间,近距离注视西蒙娜。他用力抓住她的胳膊,拉回来。她轻轻皱起眉头。他用画笔在她腹部一侧涂上颜料。他在调色盘上蘸了蘸画笔,然后再次涂抹到她的肚子上。他用手指将颜料在她的皮肤上晕开。他研究这两种颜料(油彩和肌肤)的效果。西蒙娜眯起眼睛,咬住嘴唇。罗森塔勒再次混合油彩,以调整色度——但在他第三次往西蒙娜身上涂抹之前,西蒙娜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罗森塔勒踉跄着后退几步,惶然返回画布前,立刻接着画他的画。
西蒙娜保持着她的姿势。
铃声震耳,蜂鸣器也嗡嗡作响。罗森塔勒当即放下画笔,把颜料和松节油收到工具箱里。西蒙娜消失在一块木板后面,从挂钩上扯下自己的衣服。罗森塔勒消失在一个储物柜后面,脱下短裤,用工业软管和刷子冲刷清洗身上的油彩。(注:溅上的油彩不会脱落,事实上,罗森塔勒每次露面,身上总有斑斑点点,要么是颜料,要么是溶剂。)
西蒙娜现身,穿着狱警的制服,黑色警棍在她腰间摆动。她梳好头发,系紧腰带。罗森塔勒再次露面,穿着宽松的囚服,背面印有文字:精神病囚犯。他用毛巾擦干身体。
西蒙娜把罗森塔勒的胳膊塞进紧身衣,扣好束缚带,当啷一声打开铁栏门,领着病人/囚犯/艺术家走出房间。房门关闭,上锁。陷入沉寂。
镜头穿越空旷的房间,经过桌子、木板、储物柜,最终显示出罗森塔勒未完成的画作:厚重的油彩;几乎是彻底的抽象画;露在紧身衣外的肉体仿若雕刻,覆盖着红色、橙色和黄色;身体一侧被黑色、蓝色和紫色的界线断开,界线上仿佛缠绕着带刺铁丝、嵌着碎玻璃;己经无法辨认出那是西蒙娜,然而她在画中无处不在,每一笔皆是她。
内景,博物馆讲堂,夜晚
现代主义风格的会场,聚光灯照亮讲台。讲台上方的屏幕投影出幻灯片,是罗森塔勒入狱时的黑白正面大头照,上面星星点点溅满了颜料。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美国人,头发用发胶定型,身着高级定制裙装)站在讲台上,手握连线遥控器。她优雅、热情、活力四溢。她就是J.K.L.贝伦森。
观众在黑暗中凝神聆听。
贝伦森:我们今晚讲座的主题是一位伟大的画家,法国泼溅画派行动小组的先驱,摩西·罗森塔勒先生。正如诸位所知,在本世纪中叶,他以大胆的戏剧化风格和恢宏的规模赢得如潮好评——当然,尤为人所称道者是名为“十幅强化水泥(承重墙)壁画”的多联画屏——在我看来,他不失为那喧闹的一代中最雄辩(当然,也是最洪亮的)的艺术声音。
贝伦森点击遥控器,更多的黑白幻灯片跃入观众眼帘,展示十联画面的全景,每幅画面都高达五米,延续并拓展浓墨重彩的肉体、缠绕的带剌铁丝、碎片玻璃等主题。
贝伦森:这件核心代表作如何找寻到自己独特的定位,成为克兰佩特收藏的永久展品?故事开始于一个餐厅。
内景,监狱自助餐厅,白天
一座用煤渣砖砌成的食堂,墙壁上方环绕着窄窄一道陈列板,充当展台,陈列粗糙简陋的艺术品:手指画出的树木、纸浆做的仙人掌、枝条点缀的废纸篓等等——还有罗森塔勒绘制的西蒙娜肖像画,已经完成并涂上了清漆。几名囚犯和看守在展品前踱来踱去,随意观赏。然而,一名囚犯仿佛双脚钉在了(上文展示的)画作前,目光凝注。他40岁,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显然悉心打理过自己;一头银白的卷发,发缝清晰;囚服经过熨烫,清爽整洁。他就是朱利安·卡达齐奥。
贝伦森(旁白):如果没有罗森塔勒先生(他当时因双重谋杀罪被判服刑五十年)的一幅小画作入选,以及同为囚犯的黎凡特艺术品交易商朱利安·卡达齐奥先生(他因二级销售逃税被判入狱,在相邻的监狱服刑)对这幅作品的关注,这个名为“烟灰缸、水壶和花边”的展览(关押在无聊城监狱/收容所精神病院区的业余匠人的手工艺品联展),或许就不会出现在艺术史年鉴上。
卡达齐奥向附近一个大腹便便、双目无神的看守示意。
卡达齐奥:看守。
卡达齐奥的举止丝毫没有卑躬屈膝的痕迹。看守不情愿地抬眼看他,等他开口。卡达齐奥的眼睛没有离开画布,而是伸出一只手:在一个纸制糖果杯里,有一颗裹着金纸的糖渍栗子。
卡达齐奥:这幅画是谁画的?
稍顿。看守慢慢跪过来,拈起糖果塞进嘴里,瞟了一眼画作旁边的小标签,然后查看对应名单。
看守:市民7524。
卡达齐奥:我相信那个院区为精神错乱者设置了最高安全级别。你能否派人护送我去做一次友好访问?立刻就去。
看守嗤之以鼻——旋即犹豫了。卡达齐奥再次伸出手:三颗糖渍栗子。
内景,监狱走廊,白天
卡达齐奥跟着看守走过一条宽走廊,走廊被一道又一道铁栅门隔开。
内景,囚室,白天
一间简朴到极点的小卧室:粗麻布吊床、开裂发黄的陶瓷脸盆、角落里的环形散热器、防撞软包墙。罗森塔勒和卡达齐奥面对面坐在矮脚凳上。西蒙娜站在铁栅门外,手里拎着一串万能钥匙。
卡达齐奥:《西蒙娜,裸体,牢房J区,娱乐室》。我想买这幅画。
罗森塔勒反应有些微妙,沉吟许久(诧异、怀疑、困惑,还有一丝骄傲,虽说略带悲伤),他看了看西蒙娜,然后言简意赅地向卡达齐奥发问——
罗森塔勒:为什么?
卡达齐奥(简洁地):因为我喜欢。
罗森塔勒(简洁地):这是非卖品。
卡达齐奥(置若罔闻):可以卖。
罗森塔勒(拿不准):不,不卖。
卡达齐奥(胸有成竹):可以卖。所有艺术家的所有作品都可以卖。这样才成其艺术家。你要是不打算卖,就干脆不要画。问题是:你的价格是多少?
卡达齐奥死死地盯着罗森塔勒受伤的眼神。罗森塔勒反过来直视卡达齐奥的扑克脸——又看向西蒙娜,然后喃喃自语——
罗森塔勒:五十根香烟。(转念一想)还是,七十五根吧。
卡达齐奥(皱眉):你干吗一直瞟那个看守?
稍顿。罗森塔勒不得不回答——
罗森塔勒:她就是西蒙娜。
卡达齐奥(迟疑地):啊。
卡达齐奥慢慢地转向西蒙娜,西蒙娜平静地看着他。卡达齐奥颔首致意,然后转头看看罗森塔勒,清清楚楚地说——
卡达齐奥:我不想拿五十根香烟来买这幅重要的画作——
罗森塔勒:七十五根。
卡达齐奥:——也不想花七十五根。我想付你二十五万法郎。同意吗,这笔买卖?
罗森塔勒瞪大双眼。他和卡达齐奥现在都看向西蒙娜。西蒙娜深受震撼,轻声说道——
西蒙娜:呃——嗯。
卡达齐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硬币和香烟,再加上他最后一颗糖渍栗子,解释道——
卡达齐奥:我目前只能拿出……(数硬币)八十三生丁、一颗糖渍栗子、四根香烟(我手头只有这么多),不过,如果你接受我签字的凭据,我向你保证,余款将在九十天内汇到你的账户里。你在哪家银行开户存款?哪家都行。
卡达齐奥在名片上草草写了些字句,递给罗森塔勒。罗森塔勒往嘴里塞了一根香烟,又递给卡达齐奥一根,把余下的香烟塞进袜口的松紧带里,然后把糖果送给西蒙娜。她吃糖,他们抽烟。卡达齐奥直截了当地开口询问——
卡达齐奥:顺便问一句,你是怎么学会的?我是说,画这种画。还有,你杀了谁(你究竟有多疯)?我需要背景资料来写专著。有了专著,你就更有分量了。(一言以蔽之)你是谁——
卡达齐奥向前倾身,辨认挂在罗森塔勒脖子上的锡制名牌。
卡达齐奥:——摩西·罗森塔勒?
(切至)
博物馆讲堂。贝伦森站在讲台上。屏幕上是一张世纪之交的照片,一个富有的男子,蓄须,骑坐在一匹没配马鞍的高大种马上,身边是一个骑着小马的小男孩。
贝伦森:米格尔·塞巴斯蒂安·玛丽亚·摩西·德·罗森塔勒出身富有,父亲是一位犹太裔墨西哥马场主。家人付出高昂的学费,让他受教于私立名校。但是,在他即将告别青年时代时,他抛弃了富裕的家境带给他的奢侈生活,取而代之的是——
蒙太奇:肮脏的阁楼公寓,天窗,四张杂乱的床铺(其中一张被一名昏迷不醒、脸朝下趴着的女子所占据)。三位画家站在画架前,都在画静物。其中就有年轻的罗森塔勒(由一名年轻些的演员扮演),身上溅满油彩(虽然是较为柔和的色调),他把画笔跟啤酒瓶握在同一只手里。
贝伦森(旁白):放浪。
游客熙来攘往的人行天桥。年轻的罗森塔勒在描摹河上风光,酒瓶和画笔还是握在同一只手里。一个过路人往他倒置的帽子里丢了一枚硬币。
贝伦森(旁白):饥饿。
一辆货车沿着向日葵花田中弯曲的小路颠簸前行。年轻的罗森塔勒,穿着流浪汉的褴褛衣衫,勾勒一只被跳蚤叮咬的狗,威士忌酒瓶和画笔握在同一只手里。
贝伦森(旁白):孤独。
沙漠中白石堡垒的平台。年轻的罗森塔勒,穿着卡其裤,戴着法式平顶圆军帽,为一个坐着的军官画像,一小杯白兰地和画笔握在同一只手里。一颗子弹呼啸而来,穿透了画布,众人匆忙寻找武器和掩体——只有罗森塔勒除外,他继续平静地待在画布前。
贝伦森(旁白):性命之危。
杂草丛生的回廊,旁边是石墙和散落的砾石。年轻的罗森塔勒一丝不挂,深邃的眼睛布满血丝,眼神狂乱,他在一面手镜上画自画像,大杯白兰地和画笔握在同一只手里。
贝伦森(旁白):精神疾患。
码头小酒馆。年轻的罗森塔勒,穿着无袖汗衫,正在画一个苦艾酒瓶,一杯苦艾酒和画笔握在同一只手里。
贝伦森(旁白):当然,还有暴力罪行。
在酒吧的另一头,两个大块头调酒师傻笑着倚靠在柜台上,正在招惹面前那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老人态度坚忍淡定。年轻的罗森塔勒像只动物那样观察着他们。他的声音很轻,几不可闻却又明确无误:他在咆哮。摄影机镜头推向厨房门的小窗,一个洗碗工(用割肉锯)分解一头被宰杀的小牛。
贝伦森(旁白):在他漫长刑期的头十年里,他从未拿起画笔。
防撞软包囚室。年轻的罗森塔勒,身上溅满了机油,从一个贴着宝狮白薄荷漱口水(150度)标签的瓶子里倒出一小杯。画外:门闩叮当作响。年轻的罗森塔勒抬头望去。他从凳子上站起身,让出位置。一个年长的自己,同样的穿着,同样溅满机油,走进囚室(与昔年的自己四目相对,用眼神向年轻的自己温和地致谢),然后坐下。年轻的罗森塔勒取下自己脖子上的身份名牌,把它套到年长的罗森塔勒头上。年轻的罗森塔勒离开了。年长的罗森塔勒啜着漱口水,盯着空白的墙壁。
字幕:第十一年,第一天
内景,工艺品制作室,白天
设置在地下室的教室。西蒙娜坐在门边一张金属办公桌旁。十五名囚犯从她身边拖着脚鱼贯而入,坐在脚凳后的一排排长凳上,脚凳上摆放着准备好的各种制陶用品。罗森塔勒最后一个进入教室。他在西蒙娜面前停下脚步,平静地说道——
罗森塔勒:获准报名参加活动,警官。
西蒙娜(没有抬头):你有注册条吗?
罗森塔勒(迟疑):是这东西吗?
罗森塔勒掏口袋。摸出一张薄薄的小纸片,他犹豫着把纸片递过去。西蒙娜撕掉一角,递还给他。罗森塔勒抬脚,想去自己的座位,西蒙娜拦住了他,宣布——
西蒙娜:注意,今天有一名新犯人加入我们,市民7524,他要向全班发言。
罗森塔勒惊呆了,轻声问道——
罗森塔勒:什么意思?
西蒙娜:向大家做个自我介绍。
罗森塔勒:我不想这么做。
西蒙娜:必须。
罗森塔勒:他们认识我。
西蒙娜:这不是重点。
罗森塔勒:我没准备发言。
西蒙娜(正式下令):随便说点什么。
罗森塔勒神色仓皇。西蒙娜点头示意他说话。他转身面对房间里一众人等。他整理了一下思绪。最后,他开口说道——
罗森塔勒:我在这里已经度过3647个日夜。还要再待14603天。我每周要喝8升漱口水。照这个速度,不等我再次见到外面的世界,我就要把自己毒死了,这让我觉得——非常难过。我必须改变自己的计划。我必须设定一个新的方向。无论什么事,只要能让我的双手忙碌起来,我都愿意去做。否则就是死路一条。所以我报名参加陶艺和编篮课。我叫摩西。
深受触动的罪犯(他们剃着光头,因为殴斗而鼻梁歪曲、伤痕累累)盯着罗森塔勒。他已是泪流满面。西蒙娜仅仅说了一句——
西蒙娜:坐吧。
西蒙娜指了指。罗森塔勒望过去:房间后方,一个空座位前的脚凳上摆着一大块湿黏土。
(切至)
五分钟后。所有犯人都围拢过来,着迷地看着罗森塔勒手指翻飞,灵活熟练地雕塑黏土。罗森塔勒停下来审视自己的作品。他转动雕塑,让每个人都能看到。
插入镜头:一个花瓶,虽是急就之作,但精致华美,浅浮雕呈现的是一束野花,花瓣随风飘舞,一只仙鹤单足伫立。西蒙娜走进镜头,细看这个花瓶——始而震撼,随后突然被深深地打动了。罗森塔勒轻声问道——
罗森塔勒(画外):你叫什么名字,警官?
西蒙娜抬头看向罗森塔勒。她的嘴唇在动,却悄然无声。我们听到的是贝伦森的声音。
贝伦森(旁白):某些女性的确会被服刑的囚犯所吸引。这是公认的情形。
罗森塔勒沾满黏土的粗糙的手进入画面,两指夹着一根稻草,迅速而自信地在黏土上刻出一个漂亮的花体字母“S”,正落在蚀刻花束上方的云朵上。
(切至)
贝伦森站在她的讲台上。
贝伦森:他人的囚禁会强化他们对自身之自由的感受。我向诸位保证,这关乎色欲。顺便说一句,让我们看看她这个人。
贝伦森遥控切换一组黑白幻灯片。都是西蒙娜:14岁,跟一群兄弟姐妹收割麦穗;16岁,身怀有孕,给鹅拔毛;18岁,没有怀孕,剥兔皮;20岁,后景中,她身穿护士制服,在战场上随着士兵冲锋或撤退。(注:在每张照片中,其他所主体,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模糊不清;只有西蒙娜在照片中保持静止,形象清晰。)
贝伦森:出身的家庭近乎农奴。16个兄弟姐妹。20岁之前是文盲。如今坐拥大笔财富。光彩照人。
镜头停在屏幕上:是年轻一些的贝伦森,身体赤裸,溅满颜料,伸手去拿睡衣。贝伦森总算是注意到了,惊讶地咕哝了一句——
贝伦森:天哪,错了。(那是我)
贝伦森遥控切回18岁的西蒙娜,迅速镇定下来,继续她的讲座。
贝伦森:当然,罗森塔勒屡次求婚,均被西蒙娜拒绝(据我们所知,求婚时常发生,而且总是热情洋溢)。
内景,洗衣房,夜晚
午夜。罗森塔勒和西蒙娜赤身裸体,躺在一大堆床单和抹布上,一动不动。贝伦森继续解说——
贝伦森(旁白):她至今坚称(请允许我原文引用她那本精彩的回忆录“我从不曾属于摩西·罗森塔勒。从来没有,哪怕是一天,哪怕是一个小时。我给予他的,只是温暖而深挚的敬意。”
与此同时,罗森塔勒也在绞尽脑汁找话说。
罗森塔勒:我想尽可能把话说得简单明了。试着用语言来表达。表达我内心的感受。
西蒙娜和罗森塔勒同时开口——
罗森塔勒:我爱你。
西蒙娜:我不爱你。
罗森塔勒(皱眉):什么?
西蒙娜:我不爱你。
罗森塔勒(迟疑):已经?
西蒙娜(茫然):已经什么?
罗森塔勒:你已经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能确定?这么快。
西蒙娜(斩钉截铁):我确定。
罗森塔勒(扎心):哦,真话伤人,太残酷了。真冷血。
西蒙娜:你说了你想说的话。我想阻止你,仅此而己。
罗森塔勒:我想说的话还没说完。我才说到一半,后面还有呢。
沉默。罗森塔勒试探着求婚。
罗森塔勒:你——
西蒙娜(打断他的话):不。
罗森塔勒:你愿意——
西蒙娜(打断他的话):不。
罗森塔勒:你愿意嫁给——
西蒙娜(打断他的话):我是不是应该给你穿上紧身衣,带你回囚室,再把你关起来?
罗森塔勒叹气。他从缠作一团的床单里掏出一瓶漱口水,喝了一口。西蒙娜皱眉。罗森塔勒解释——
罗森塔勒:是稀释过的。
稍顿。西蒙娜从一个编织袋里摸出一只童袜,动手缝补。罗森塔勒抬眼,注视着镜头。他的脸有了神采。
(切至)
罗森塔勒的视角:天花板。暗紫的烟炱染黑了天花板的边缘和角落。尼古丁熏黄了灰泥的缝隙。锈浊的水渍遍布暗淡的灰白墙壁。经年累月的污染和朽蚀融合成壮观而又混乱的视觉图景。
罗森塔勒看得出神,说道——
罗森塔勒:我需要画具(画布、画架、颜料、画笔、松节油)。
西蒙娜(继续缝补):你想画什么?
罗森塔勒:未来。
罗森塔勒转身直视西蒙娜的眼睛,深情地说——
罗森塔勒:也就是你。
(切至)
讲台上的贝伦森。
贝伦森:人们普遍认为朱利安·卡达齐奥不是伟大的鉴赏家,然而,他称得上有眼光。他为我们做了一件善事,当他刑满释放的时候——
外景,美术馆,夜晚
河流对岸,一条短短的死胡同,里面有一家店面。前门上方的斜体字标牌——“卡达齐奥叔侄画廊(风景画、静物画以及古董艺术品)”。
贝伦森(旁白):他把两位叔父请到了木匠广场的画廊。
内景,艺术画廊,夜晚
比街面高出一层的展厅。一面墙上悬挂着夏日风景画。另一面墙上是厨房餐桌的静物画。基座上陈设着青铜头像。卡达齐奥站在一个画架旁,画架上的作品隐藏在天鹅绒盖布下。他对叔父尼克和乔慷慨陈词。
卡达齐奥:我们受够了鲜花和水果碗。我们也看厌了沙滩和海景。我们想摆脱盔甲、地毯和挂毯。(在监狱里)我发现了新东西。
卡达齐奥揭开盖布,露出我们眼熟的画作:《西蒙娜,裸体,牢房J区,娱乐室》。他的两位叔父立刻摸出各种视力矫正镜片(眼镜、单片眼镜、放大镜),目不转睛看了许久。最后——
尼克叔叔:现代艺术?
卡达齐奥(意味深长):现代艺术。我们的专营方向。从现在开始。
乔叔叔(困惑):我没看懂。
卡达齐奥(“这还用说”):你当然看不懂。
乔叔叔:我是不是太老了?
卡达齐奥(理应如此):你当然太老了。
尼克叔叔(狐疑):它好在哪里?
卡达齐奥(胸有成竹):不是“好”。你这么想就错了。
乔叔叔(被惹毛了):别兜圈子。
卡达齐奥(满意了):我的意思是,你们有没有看到画里的姑娘?
乔叔叔/尼克叔叔(异口同声):没有。
卡达齐奥(笃定地):相信我,她就在那里。
卡达齐奥走向文件柜,打开最上面的浅抽屉,拿出一个米色的信封,接着往下说——
卡达齐奥:判断一名现代艺术家是否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一个办法,就是让他给你画一匹马,或者一朵花,或者一艘正在下沉的战舰,或者其他什么写实的作品。看他能不能做到。瞧这个——
卡达齐奥打开信封,抽出——
插入镜头:一幅鸟儿的素描,简单却精细。
尼克叔叔小心翼翼地捏着画纸边缘,仔细研究。卡达齐奥打了个响指。
卡达齐奥:当着我的面,用一根烧焦的火柴棒画出来的,只用了四十五秒。
尼克叔叔(现在的确被震撼到了):完美的麻雀。太棒了。能让我留着它吗?
卡达齐奥:别傻了,当然不能。重点是,他可以画这个——
短暂而微妙地争夺一番之后,尼克叔叔不情愿地松手,把画还给了卡达齐奥。
卡达齐奥:——画得很漂亮,如果他想的话,但是他认为这个——
卡达齐奥指向《西蒙娜》。
卡达齐奥:——更好。
卡达齐奥几乎是有些惊讶地意识到,自己说的也是实情——
卡达齐奥:我想,我或多或少也认同他的观点。
他的两位叔父细看画布,触摸,轻嗅。
卡达齐奥总结陈词——
卡达齐奥:《西蒙娜,裸体,牢房J区,娱乐室》可能是一部价格不菲甚至高昂的杰作——但现在还不是。
尼克叔叔两手交叉抱在胸前,点了点头,高深莫测地说道——
尼克叔叔:必须制造出购买欲。
卡达齐奥点点头,同样一副高深莫测的态度。沉默。乔叔叔猝然开口——
乔叔叔:他要在里面待多久?
内景,听证会室,白天
法庭。三名地方法官在审判席一侧,看着西蒙娜护送罗森塔勒(穿着紧身衣,戴着脚镣)从侧门走向正中间的椅子。她把他铐在扶手上。罗森塔勒坐在那里,面对他的审判者,现出戒备之色。他身后的十排长椅都空着,只有卡达齐奥和他的两位叔父坐在前排。西蒙娜坐在罗森塔勒身旁的凳子上,开始缝补另一只童袜。
首席法官:公民7524提交了一份新的申请,要求特别假释委员会重新评估其犯下的袭击、殴打和暴力肢解尸体的罪行。罗森塔勒先生,我们为什么要把你放回到大街上?
罗森塔勒(轻声):因为那是个意外,法官阁下,我没打算杀人。
首席法官挑了挑眉毛,平静地说——
首席法官:你用肉锯割掉了两个酒保的脑袋。
罗森塔勒犹豫不决。他低声和西蒙娜商量了几句。他点点头,澄清道——
罗森塔勒:第一个酒保是意外,第二个是正当防卫。
地方法官交头接耳。西蒙娜继续缝补袜子。
首席法官:即便如此,你怎么证明自己是真心悔过或者(至少是)愧疚?你是把他们斩首了。
罗森塔勒挠了挠下巴。他望向窗外。一只猛禽抓走了一只白鸽,天空中唯余几根羽毛。罗森塔勒真挚地、充满歉意地开口,声音几不可闻。
罗森塔勒:他们自找的。
首席法官(厉声):你说什么?
卡达齐奥高声插话,压过了罗森塔勒的声音。
卡达齐奥:请容我打断一下。
罗森塔勒(重复):他们自找的。
首席法官皱起眉头。罗森塔勒转过身来。西蒙娜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活。卡达齐奥出人意料地举起手。
卡达齐奥:在这个审判仪式中,有没有一个环节,就是询问一下别人有什么话想说,以免事情不可挽回?就像在婚礼上那样。
首席法官:没有。
卡达齐奥:我长话短说。
卡达齐奥爬过隔断(他费劲把腿搭上去,稍微滑了一下),走向审判席,他的两位叔父看起来不安而又好奇。地方法官没有阻止他——尽管他们露出极其不赞成的神情。卡达齐奥开始舌灿莲花。
卡达齐奥:我们都知道,这个人是杀人犯。不管怎么为他开脱,一级谋杀罪名是成立的。这一点毫无疑问。然而,他也是一个罕见的、百年一遇的艺术家,你或许听说过这种人物,却从未有机会亲自去发现。他是艺术天才。当然,面对这种困境,应该有一个双重标准。(顺便提一句,据闻他是个精神病患者。这不是他的错。)恕我直言,我认为,也许我们可以想出别的办法来惩罚他?我期望能有回旋余地。
卡达齐奥看向他的叔父,他们关切而又严肃地点头。地方法官不为所动。
贝伦森(旁白):罗森塔勒的假释申诉权在服刑期间被永久取消。
西蒙娜收拾她的针线活。乔叔叔从旁听席上插嘴——
乔叔叔:没有问题了。
(切至)
讲台上的贝伦森。
贝伦森:尽管如此,卡达齐奥及其叔父还是一致决定,要担任这位艺术家的独家经纪人,把他推向全世界。
插入镜头:市政厅里的宣传海报,把一场公开辩论广而告之。占据上半张海报的是《西蒙娜,裸体,牢房J区,娱乐室》的照片,横贯海报底端的是“下一个《蒙娜丽莎》?”。
贝伦森(旁白):《西蒙娜》走向了远方。
蒙太奇:这幅画作在世界各地展出。在每一处场馆,衣冠楚楚的艺术赞助人中都会产生骚乱。首先是法国的一个市政会议厅。香槟酒瓶在空中飞来飞去,碎裂、炸响。
贝伦森(旁白):无聊城沙龙。
随后:英格兰一处巨大的玻璃温室。拳打脚踢,扼喉,怒吼,尖叫,流血事件。
贝伦森(旁白):皇家博览会。
最后:美国中部丰收节庆典的一个帐篷,有嘉年华游行、棉花糖、射击场等。一群参加者试图在此地纵火,另一群人奋起抵抗。
贝伦森(旁白):堪萨斯州自由城国际博览会(险些付之一炬)。
卡达齐奥及其叔父看着这场破坏性的小冲突,两眼放光,兴高采烈。
贝伦森(旁白):简而言之,这幅画作轰动一时。
内景,拍卖行,白天
拍卖台:罗森塔勒那只完美的麻雀。价牌接连不断地飞快举起放下,拍卖师惊讶而又兴奋,竭力跟上热烈竞拍的节奏。
贝伦森(旁白):哪怕这位艺术家几乎被遗忘的早期作品,也在二级市场上热销。
更多的拍卖品排在两侧等待出场亮相:此前我们看过的罗森塔勒的静物画、河景、被跳蚤叮咬的狗、自画像、苦艾酒瓶、沙漠堡垒中军官的坐像(弹孔依然清晰可见)。
(切至)
讲台上的贝伦森。
贝伦森:与此同时,罗森塔勒继续在监狱中作画。引人注目的是,这位艺术家喜欢的原材料全部来自监狱/收容所内部。
蒙太奇:摄影机透过一块宽大的玻璃板进行拍摄,玻璃板填满了整个画面,罗森塔勒把颜料直接涂抹上去,一次换一种颜色,情绪激昂,随意挥洒。(跳切)首先:灰蒙蒙的澄粉色。
贝伦森(旁白):鸡蛋粉。
随后:厚重的暗红色。
贝伦森(旁白):鸽子血。
随后:闪着油光的黑色。
贝伦森(旁白):手铐润滑油。
随后:各种灰色。
贝伦森(旁白):煤炭、软木塞和粪便。
随后:一种辣质的、近乎荧光的、略带泡沫的黄色。
贝伦森(旁白):明黄色洗碗皂。
最后:温热的米粥。
贝伦森(旁白):用新鲜的米油作为黏合剂。
蒙太奇:裸体的西蒙娜摆出各种姿势,这些肢体动作看起来匪夷所思(事实上,如果没有视觉效果的帮助,也的确做不到)。首先:身体扭曲得像个螺旋开瓶器,手臂弯折叉腰,光源来自高处的窗户。
贝伦森(旁白):西蒙娜喜欢站着不动。
接下来:腿像火烈鸟一般,手指交叉,掌心向上,光线暗淡,来自闪烁的油灯。
贝伦森(旁白):事实上,她可以长时间地保持极具挑战性的姿势,她在这方面的能力可以媲美奥运会参赛者。
接下来:模仿思考者的姿态,坐在发烫的散热器上,在寒冷的空气中,她呼吸的水汽凝成白痕。
贝伦森(旁白):她几乎无惧酷热或严寒。
接下来:特写镜头,一只蚊子叮咬她的脸颊,她恍若不觉。蚊子飞走了,留下一小点血迹,西蒙娜用她干净的小拇指把血迹蹭掉。
贝伦森(旁白):即使暴露于最严酷的环境中,她的皮肤仍然没有晒伤,没有瑕疵,没有鸡皮疙瘩。
接下来:倒挂在天花板的管子上,像一只冻僵的蝴蝶。
贝伦森(旁白):再讲一则趣事,她真的很喜欢松节油的气味——
最后:用钢丝绒和蒸馏酸清洗溅在她手臂和双腿上的颜料。
贝伦森(旁白):——而且,此后的岁月中,她在化妆时会使用松节油。(此事千真万确。你可以在她身上闻到这种溶剂的味道。)
内景,行刑室,白天
一个跟筒仓一样高的圆形小房间。墙上安装着扶梯。一个敞开的、覆盖着铁皮的小门。门闩已经被撬开,门把手丢在下方一堆碎片和螺丝中。狭窄的台阶贴着墙壁蜿蜒而下,走下三米,迎面是一个双手插兜、显然很有意见的看守。他站在控制面板旁边,面板上的开关极为醒目。
贝伦森(旁白):她不仅仅是缪斯女神。
罗森塔勒在银幕外冷酷地下令——
罗森塔勒(画外):合闸。
看守轻蔑地哼了一声。房间的另一端:罗森塔勒坐在电椅上,前额卡着金属头箍,手腕绑着皮带。他歇斯底里。
罗森塔勒:合闸啊,你这个混蛋!
西蒙娜出现在门口,皱眉。
西蒙娜:你怎么了?回去画画。
罗森塔勒看起来有点内疚——但依然叛逆劲头十足。他不肯松口让步——
罗森塔勒:我做不到,我不想干了。太难了。简直是折磨。我——我——是个饱受折磨的艺术家,字面意义上的。
西蒙娜的目光闪了一下,落到一瓶还没喝完的漱口水上。这瓶漱口水被小心翼翼地塞在电椅的一条腿旁边。她温柔地说——
西蒙娜:可怜的孩子。
西蒙娜走下楼梯,平静地对看守说——
西蒙娜:滚出去。
看守离开。西蒙娜好奇地盯着罗森塔勒。罗森塔勒痛苦地回望着她。西蒙娜把手伸向开关,电闸一合即松。噼啪声震响,一万伏的高压电击中了罗森塔勒的身体。他的头发迸出火花,身体痉挛,双耳冒烟。在短暂的震惊、颤抖和愤怒之后,他警惕地紧盯着西蒙娜。西蒙娜耸耸肩。
西蒙娜:这就是你想要的?
沉默。西蒙娜走过去,双手叉腰,停在罗森塔勒面前。她语气平淡地开口——
西蒙娜:我在农场上长大。我们从不写诗。我们不会作曲。我们不做雕塑,也不画画。我在监狱图书馆埋头苦读,学习艺术和手工,再自愿教给他们。你会的我不会,可我知道你是怎么回事。我能看出你很痛苦。我知道这很难,甚至可能变得更糟——但随后会好起来的。你能解决自己的问题,不管这问题是什么。(你的问题是什么?)
罗森塔勒(有气无力):我不知道该画什么。
西蒙娜:你能想出该画什么,你要相信自己(就像我相信你一样),你得奋斗——然后,等到了春天,也许是夏天,也许是秋天,或者最迟不过冬天,新作品就能完工了。肯定是这样。
西蒙娜再次握住开关。罗森塔勒退缩了。她问道——
西蒙娜:你现在还想再挨一下吗?
罗森塔勒把双手从绑带中抽出来,取下金属头带,上台阶,走出房门。西蒙娜回到控制面板前,关掉电源。电椅轻微晃动,嗡嗡地响了几声,沉寂下来。
(切至)
贝伦森在讲台上。
贝伦森:法国泼溅画派行动小组。
贝伦森亮出一张幻灯片,上面是一群身上溅满颜料的男人(壮实、暴躁、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却又时髦)和一个女人(身材娇小但坚不可摧),他们在监狱窗户下方的街道上摆姿势拍照。关在里面的罗森塔勒笑得很开心。
贝伦森:一群创造力十足的野蛮人,有活力,有才华,有干劲,不修边幅,酗酒行凶。二十多年来,他们相互激励,也时常亲身上阵彼此攻击。(我现在要润润喉。)
贝伦森把手伸进讲桌的一个角落,拿出一个小保温瓶,把饮品全部倒进一个矮玻璃杯。她从讲桌后面走出来,站在讲台边缘离观众更近的地方,一边啜饮,一边更加亲密地继续往下讲——
贝伦森:记住,如你所知,在那些日子里,画家或雕刻家抄起椅子(甚至砖头)朝别人下手,或者被揍到乌眼青或者被打掉牙什么的还出来招摇过市,是比较容易被社会接受的。事实上——我还是提前讲了吧——从我的亲身经历来看,罗森塔勒可能相当冲动,难以捉摸,我的意思是,在水管工大道他的画室下面,有一个颜料储藏室,有一次,他抓住我,把我关进那里,而且,这么说很不合适,他试图——(仿佛是低语,却足以让人听清楚)在那个储藏室角落里,把我按在墙上做爱。他是个(官方认证的)疯子。
贝伦森转身,回到讲桌后面。她翻了翻笔记,然后继续——
贝伦森:当然,卡达齐奥叔侄,是这类人的代表。
外景,监狱入口,白天
两名看守慢慢打开两扇高大的橡木门(外包铁皮,上立尖刺),露出了等在门外街道上的卡达齐奥和他的叔父。镜头反打:另外两个看守缓缓打开两扇一模一样的橡木门,露出等在休庭的法院里的罗森塔勒(脚镣/紧身衣)和西蒙娜。双方相向而行,在中间一扇闭锁的铁栅栏门前会合。
字幕:三年后
卡达齐奥面对罗森塔勒,抱着双臂,神色肃然。乔叔叔站在他身后。一个仆人给尼克叔叔搬来一把椅子,尼克叔叔坐在椅子上,胳膊搭在手杖顶端。卡达齐奥直截了当地对罗森塔勒说道——
卡达齐奥:三年过去了。凭借一幅被高估的潦草的小画,我们把你打造成在世的画家中名气最大的一位。你进了艺术学校的课程。你成了百科全书的词条。甚至你那些私淑弟子也赚了大钱,并肆意挥霍。然而,在这期间,在漫长的整整三年里,你却一再拒绝我们,既不肯向我们展示哪怕一幅素描,也不让我们研究你的新作品。我们还要等多久?不用给我们答案,因为我们不是在问你。我们己经印好邀请函了。
乔叔叔举起一张华丽的邀请函,凸起的猩红色浮雕手写字体印在镶着金边的厚纸上。
卡达齐奥:我们会进到这里来。我们所有人,收藏家,评论家。甚至那些二流的模仿者们(以我们为代表),他们阿谀逢迎,偷师学艺,结果可能比你还要受欢迎。仅仅是贿赂这一项,就足够惊人了,不信你问这些看守。但我们会付钱给他们。所以,无论情形怎样,你不能再随心所欲。展览安排在两周之后。
卡达齐奥举起两根手指。罗森塔勒咬紧了污损的牙齿。他又一次低声咆哮。(另一名看守,手持卡宾枪,从塔楼上居局临下盯着他。)卡达齐奥后撤一步,但他试图掩饰自己本能的恐惧。他指向西蒙娜。
卡达齐奥:顺便说一句,她觉得己经准备好了。
罗森塔勒吃了一惊,有些瑟缩。他皱起眉头,转向西蒙娜。西蒙娜点点头。
西蒙娜:准备好了。
罗森塔勒看起来好似受到了背叛。西蒙娜仿佛有些无措。卡达齐奥有了底气。罗森塔勒低声说话,语气隐约有点乐观。
罗森塔勒:我还需要准备一年。
卡达齐奥沮丧地尖叫,他的两位叔父把手举到空中,抓自己的头发,闭眼,摇头……
(切至)
贝伦森(在讲台上):当时,我的雇主通过优先急电,收到了引人入胜的召唤。当然,我指的是厄普舍·“老妈”·克兰佩特。
贝伦森展示一组三联黑白幻灯片:其中一张是一幢地标性的现代主义住宅,形状仿佛门挡,可以俯瞰玉米田;另外两张则是玻璃橱柜,里面摆满了古希腊、罗马和埃及的神像、工具和瓶罐。
贝伦森:一位精明的古董收藏家。
贝伦森遥控切换到另一组三联幻灯片:一张是同一幢房屋的近景;另外两张是两个展室,摆满了立体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绘画和雕塑——照片上还有来访的艺术家,这些艺术品的创作者。
贝伦森:先锋派的至交好友。
贝伦森遥控切换到一张幻灯片,上面是一位60岁的女士,时尚,漂亮,丰腴,仪态万方,乌木色的眼睛,衣着妆容精致,见多识广,欧陆风格。她在户外,坐在一张龙虾形状的扶手椅上。她就是厄普舍·“老妈”·克兰佩特。后景中的水塔上写着:堪萨斯州自由城。
贝伦森:她的收藏,即便在刚起步的时候,也闻名遐迩不可小觑(她的居所也是这样,因戈·斯蒂恩在美国承建的第一个作品,被人们私下里称为“门挡宅邸”)。为她的收藏编建档并提供建议,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特权——尽管她总是无视你的建议,为所欲为。
贝伦森关掉投影仪。
贝伦森:于是,我们开始了长途旅行,从自由城到无聊城。
外景,提供卧铺的客机,夜晚
水陆两栖飞机横越大西洋上空(从左往右飞行)。云朵在后景中掠过,镜头叠化为飞机内景。侍者调制鸡尾酒,乘客阅读杂志。按照私人爱好改造过的头等舱里,克兰佩特(身着和服式绣花睡抱)坐在矮桌旁,一边吸烟、喝睡前酒,一边在社交秘书和年轻一些的贝伦森的协助下完成
期待的理由,除了一众好莱坞明星。
更重要的还是导演,韦斯·安德森。
或许你对导演其人并不熟悉。
但你一定欣赏过他电影里的截图,或是用来当壁纸。
比如最具代表性的《布达佩斯大饭店》,豆瓣评分高达8.9。
韦斯·安德森的电影一直被称作「强迫症福音」。
完美对称的构图,清新明亮的色调,成为他的个人风格。
时隔7年,《法兰西特派》延续了这种风格,并且做得更加极致。
整部电影看起来就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片名《法兰西特派》,指的是一本在法国小镇出版的人文杂志。
电影讲述的几个故事,便取自杂志当中的文章。
简单来说,韦斯·安德森这回要把电影拍成一本「可视化杂志」。
鱼叔最喜欢第一个故事。
题材看似高冷,实则充满着黑色幽默。
主人公是一位画家(本尼西奥·德尔·托罗 饰)。
他早年因杀人而获刑50年。
蹲号子也不忘搞创作。
连女狱警(蕾雅·赛杜 饰)都为他全裸上阵,做人体模特。
画家的作品,在监狱举办的小型展览中展出。
碰巧,被关押在此的一位艺术品商人(艾德里安·布洛迪 饰)一眼看中。
废了很多口舌,终于把这幅画收入囊中。
刑满释放后,他第一时间请人来欣赏这幅画。
并且不断夸赞这幅画究竟有多好。
他首先会问:「你们能看到画里的女孩吗?」
当对方回答看不到后。
商人便会揭秘:「可这幅画就是对着一个女孩画出来的。」
成功地把看客忽悠住了。
利用这套说辞,把这幅画炒到天价。
商人在狱外充当了画家的经纪人。
砸钱在全世界办展览,轰动一时。
加上画家神秘的身世,更赋予了传奇色彩。
甚至招来了很多模仿者,成为狱中画家的信徒。
唯独还在监狱里的画家,对外部所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三年后,他受商人之邀,在狱中继续作画。
而且这次要办一场个人画展。
风声一出,吊足了人们的胃口。
其实,办展是假,敛财是真。
商人真正的目的,是把这些画作全部带出监狱,赚他个盆满钵满。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众人瞩目之下,大作登场。
而且一出手就是十幅。
所有人都震惊了,商人也为此兴奋。
但他没高兴太久。
因为他很快发现,画家竟然直接画在了监狱的墙壁上。
这要怎么把画带出监狱?
商人瞬间破防。
他在狱外布局营销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却被摆了一道。
越想越气,对着画家破口大骂,接着大打出手。
不过,另一位收藏家仍然愿意买下这些画作。
在那之后,这些画以他的名义保存了二十年。
二十年后,监狱动迁。
收藏家直接安排了一架火炮运输机,把整面墙运走了。
这也成了画家最著名的作品——《钢筋水泥承重墙壁画》。
收藏家用这种方式,让先锋派艺术在堪萨斯州中部的平原之上,永远占据了一席之地。
这个故事有着极强的讽刺意味。
画家的被动成名,映射了当今各种造星运动的乱象。
很多明星根本不需要作品。
仅凭造势和宣传,再雇佣一群煽风点火的水军,便可受到万人追捧。
所以总会出现德不配位的情况,翻车事件常有。
到头来,所有人都陷入一场无意义的狂欢
也讽刺了群众的愚昧与盲从。
同时这也是一个很典型的「反成功学」故事。
商人费尽心机想要使画家成名,把他推上神坛。
可画家根本不在乎。
比起成功,他更享受失败。
除了画家的故事,其余两则故事也算有趣。
比如甜茶主演的关于学生运动的故事。
学生领袖(蒂莫西·柴勒梅德 饰)提出「允许男生进入女生宿舍」的要求。
由此开启一场浩荡的学生运动。
罢课,集会,游行,警察用催泪瓦斯驱散学生。
这个故事很明显参考了1968年发生在法国的「五月风暴」。
记者(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 饰)参与报道了这次学生运动。
她在文章中夸张地写下:
「都是孩子们干的,他们毁灭千年的共和国权威只用了不到两周。」
同时帮助学生领袖润色即将发表的宣言。
与此同时,学生领袖还和另一位学生领袖纠缠不清。
围绕着三人,发生了一段关于爱情与政治的混乱的、诗意的、忧郁的故事。
最终运动演变成暴动,史称「棋盘革命」。
这个故事是对革命的一次解构。
讽刺了激进主义和新闻报导中立性。
记者为了追求曝光量,总是很难保持中立的新闻态度。
尤其是当她正面对一场革命时。
而学生的诉求所引发的革命又往往充满儿戏。
尽管他们确实想要改变周遭环境,并自视为一种崇高行为。
可革命毕竟不是请客吃饭,谈情说爱,或是静坐下棋。
而是需要牺牲的。
最后一则故事,来自「美食专栏」。
这个故事没有特别值得深挖的内涵。
它展示的是一种视觉上的奇观,充满了实验主义。
也是全片最怪力乱神的片段。
有访谈和电影两种形式的嵌套;
有彩色和黑白的切换;
有比例随意的分屏镜头;
有真人场景和动画的无缝衔接;
以及摄像机的各种运动方式。
韦斯·安德森彻底放飞自我。
几乎把电影画面所有的可能性都尝试了一遍。
电影的结尾是一则临时加上去的讣告。
去世的人正是《法兰西特派》杂志的创始人兼主编(比尔·默瑞 饰)。
不久前主编还在与各大编辑交流文章的问题。
谁知却因心脏病突发去世。
那天刚好是他的生日,也是印刷日。
《法兰西特派》杂志遵照他的遗嘱也将停刊。
所以这也成了最后一期刊物。
所有编辑回忆起与主编的事迹,一人一句共同完成了讣告的内容。
记得主编对编辑们的写作只有一个要求:
「试着让这句话读起来,像是你故意要这么写的。」
记得主编没有特别的禁忌,唯一不喜欢的是有人在办公室内哭泣。
记得每一期刊物的稿件进度,他都会整齐有序地钉在一面墙上,供编辑们查阅。
在极尽癫狂的100分钟后,电影以一段略显伤感的追忆收尾。
因此,这部电影也被形容为「献给新闻界的一封情书」。
电影中的《法兰西特派》杂志以现实中的《纽约客》为原型。
韦斯·安德森在十几岁时开始阅读《纽约客》。
他在接受采访时也说:「《纽约客》里很多作者的文章影响了我,比如布兰登.基尔(Brendan Gill),詹姆斯·瑟伯(James Thurber)。」
甜茶主演的那则故事,参考了梅维斯·迦兰(Mavis Gallant)为《纽约客》所作的「五月风暴」相关文章《五月事件:巴黎札记》。
这些作者的名字,都出现在了电影结束后的名单上。
《法兰西特派》同样也是韦斯·安德森对逝去的纸媒黄金时代的一次致敬。
乍看之下,《法兰西特派》似乎挑不出毛病?
它是如此工整,精致,又富有情怀。
可观众似乎并不买账。
豆瓣7.8分,IMDb7.5,票房3850万美元。
在韦斯·安德森的作品中,只能排在中下。
问题就出在「挑不出毛病」。
《法兰西特派》是一部纯正的「韦式电影」。
那种强烈的个人风格,使其失去了比较对象。
于是,只好拿它和韦斯·安德森之前的作品比较。
然后就会发现不足所在。
相比于7年前的《布达佩斯大饭店》,《法兰西特派》在形式上更进一步,在内容上却倒退一大步。
《布达佩斯大饭店》主体是一本小说。
它有一个完整连贯的故事,足以吸引观众。
但《法兰西特派》是一本杂志。
杂志里有不同的专栏,有不同类型,不同文风的文章。
还有诗歌,插画,以及广告。
拍成电影必然是各自独立的片段。
不仅无法吸引观众,反而是在「挑衅」观众。
观看过程丝毫不敢放松。
密集的台词,信息量过载。
稍不留神,就可能看得云里雾里。
然后还没等你缓过神来,电影已经急匆匆地「翻页」。
又是另一个全新的故事,进行下一轮的视听轰炸。
与此同时,画面也在不停地变化。
令人眼花缭乱。
画幅,色彩,分屏都在毫无征兆也毫无规律改变。
表现形式也无法统一。
有仪式感极强的舞台剧;
有实景拍摄的电影片段;
有动画,也有广告。
不难理解,这一切恰似杂志内页中多变复杂的排版,内容和植入的广告。
当故事与风格脱节,疲倦和失望便由此产生。
有时候,成也风格,败也风格。
这也是如今的韦斯·安德森和早期最大的区别。
形式感凌驾于故事之上,丢失了早期作品中灵光一现的创意。
他不断沉溺于个人风格中,让自己彻底进化成一个「极端」的导演——
喜欢的甘之如饴,不喜欢的敬而远之。
韦斯·安德森曾一度被称作「电影界的设计师」。
之前也有评论说:
「韦斯安德森是一流设计师,二流导演,三流编剧。」
如今看来,《法兰西特派》似乎又一次应验。
他在电影里设计的世界,有这样一种魔力——
让观众对一个陌生的世界产生乡愁,并怀念一种从未经历过的生活。
或许,人人都喜欢韦斯·安德森电影里那对称、复古、明亮,成人童话般的世界。
但并非人人都能对电影的故事感同身受。
就像,并非所有人都愿意缅怀一段并未经历过的旧时光。
不开玩笑的说,是我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最煎熬的观影体验。包括之前刚考完通宵复习的期末考试冲去一个冻得要死的电影院看隐秘的生活看得困死也没这次煎熬。主要还是预期问题,通宵完去看马利克的时候大概也知道会发生什么了。但是看韦斯安德森我可没有sign up for这个呀。我本来是想在最后一个工作日上完一整天课之后去享受一下所有感官的ASMR,讲道理,前五分钟我真的以为会是这样的,尤其是标准的韦斯安德森式镜头配上音效,我都怀疑自己在看Youtube助眠视频。结果一小时四十分钟之后发现眼睛红了一大片,不是感动的,是一直瞪着眼睛看没怎么眨眼眼睛干涩(是真的)。
大量大量的黑白画面,要是很鲜明也就算了,但灰度都超级高,想象一下韦斯安德森那些对比度本来就很低的同色系浅马卡龙色画面变成了黑白,那真的是一片灰蒙蒙的。看的时候我都怀疑他是直接彩色胶片拍后期加个滤镜转黑白才会搞出来这么一坨坨在一起的,回来一查人家确实是用黑白胶片拍的。行吧。最搞笑的是第一个故事里的艺术家的现代艺术大作,就给了几个彩色镜头,彩色镜头里看就还行,“灰白”镜头里看着像糊了一墙的💩。
说到彩色镜头,有一说一,全片还是有不少的。但插入的有多高明吗,我说不准。这部片子彩色和黑白切换的底层逻辑是:当前时间线的现实是彩色的,杂志里的故事是黑白的。然后黑白的故事中有时会突然有几个彩色镜头。第一个出来的时候我好惊喜,我记得是画家在给狱警画像的时候?狱警逮捕了他然后他们离开了画室,出门的时候配上了一个关灯的音效,然后黑白的画面变成了彩色。我当时觉得天呐好有创意,因为故事里的明亮是黑白的,所以故事里的黑暗反而是彩色的(至少当时我是这么理解的,毕竟如果不这么解释的话,那就很普通,开灯变成彩色,但刚才两人就得在摸黑画画)。然后没记错的话,下一个彩色镜头应该是蒂尔达斯文顿演的记者在presentation,当时我就有点迷惑了,这显然是不符合上一个切彩色镜头的逻辑的。然后我就跟考试猜老师出题意图一样有开始猜这里的逻辑是什么,难道是因为蒂尔达是写这个故事的人是narrator的角色,所以presentation这个虽然也明显不是现实时空,但因为是她的视角所以还是彩色的。后面伪电视采访那里应该也是这个逻辑(btw,这两个场景的颜色都很辣眼,大橘大蓝,突然在灰蒙蒙当中出现的时候我真的觉得伤眼 了)。第二个故事记者和学生领袖对视的时候突然切换过一次彩色,应该也是为了表现因为记者本人感情“记者客观性”的短暂消失,所以切换了一小会儿narrator视角。但第三个故事里,西尔莎罗南的蓝眼睛切换过一次彩色,那里明显是小男孩的主观视角,但他又仅仅是故事人物不是narrator。到后来我已经放弃搞清楚了,我只能理解为,偶尔切换的彩色就是为了吸睛,一下子吸引观众注意力。那我只能说这实在不太高明,而且这也不一定要用切换彩色来做。当时看灯塔,最后依然是黑白的灯塔灯光看得我觉得几乎要被吸进去,那是真的吸睛,大可不必黑白之中突然大橘大蓝来辣我眼睛。
在灰蒙蒙一片里,几乎每一秒每个角落都堆满了细节。我是在林肯中心AMC看的,我那个影厅的银幕真的非常大非常高,在4:3的画幅下,虽然我坐在后排,但我平视如果不转动眼球的话是看不到整个画面的。结果就是我感觉我做了一个半小时眼保健操,睁着眼睛不敢眨的那种。回来的地铁上看了下豆瓣短评,发现大多数也都提到了“信息过载”,但好像很多人把它当作优点?我不懂,但大为震撼。你说信息多总比少好那肯定,但这也太多了。而且是每一份每一秒是这样,一直到影片结束拉回现实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长舒了一口气。体验是这样的:就感觉自己上完四节lecture之后,又强行去电影院给自己上了第五节,教授以二倍速讲了一整节课重点,全是final必考那种,然后你还意识到这节课没有recording,只能疯狂记笔记记到手痉挛。最后电影转回现实中的编辑部的时候,我已经感觉我的隐形眼镜干涩得牢牢扒在我的眼球上,像要吸干我的脑子。
这部电影还非常的ESL不友好,里面的人物对话基本都是开两倍速的,生生让我把英文听出了西语的感觉,而且是仿佛听懂了又什么都没记住的那种西语听力。片中有大量的法语对话,也是贼快,蕾雅赛杜和第二个故事里的法国女生全程像在mumble rap。这都不是ESL不友好了,我寻思英语母语观众也得花时间看法语对话的字幕啊,你整个画面都铺满信息,但又要求观众腾出目光来读字幕,字幕都是一段段的出,读着读着又遗漏了画面信息。
有一说一,虽然我吐槽了超多,但画面还是很美的,韦斯安德森独有的那种美。我是奇观导向的观众,我是很容易被画面和情绪带进去,然后根本不追究剧情的。但那前提是我有时间和精力欣赏画面,感受情绪。看法兰西特派的感受是,韦斯安德森拿着一条五彩斑斓的鞭子在我后面像催命鬼似的叫我往前冲,这堪比final week的信息汲取强度,如果能让我拿个A也就算了,但我觉得这部电影的故事最多B,那我忙活一通拿B也太不划算了。
首先,恕我直言,这不就是一个表现手法稍微高明一点的拼盘电影吗。这三个故事之间有什么联系吗,除了发生在同一个地方,刊登在同一本杂志上。同样是拍杂志故事,美剧里都算不上一流的Modern Love,人家至少知道最后用一场雨把时空串联在一起,骗一波眼泪(骗到我的了),让观众感叹万千,纽约就是这么伟大的城市。这三个故事真是割裂的可以,最后竟然就只是让写三个故事的记者同处一室,我当时就想:就这??这就串联了?
就算忽略掉结构上的割裂程度,每个故事都不是很精彩。杂志的原型太明显是New Yorker了,但这三个故事投稿给New Yorker的editor的话恐怕一个都没资格上刊。New Yorker确实是俏皮的,但它同样也是最尖锐的杂志。最original最authentic最keen的jounralists都聚集在New Yorker,连NYT都没法比。这仨故事又什么内涵吗,实在没看出来。没有价值表达,像那种二流杂志上刊登的猎奇小故事。电影对这三个故事的表现也太卡通化了,卡通化到我看到那个堪萨斯传媒标牌近景有庄稼的镜头,我都下意识感觉超人会出来玛莎一下。只剩下了俏皮,三个故事都像在对我卖萌,而你的主题却明显是致敬纸媒衰落时代的纽约客,那就真的还蛮讽刺的。顺便说一句,我不明白既然做的那么明显,原型就是New Yorker,那把故事背景搬到法国小镇的意义何在,除了那些迷影掉书袋。如果背景是纽约,故事还能比较grounded,现在就是三个俏皮的小故事,我一个都不信。还有,这么多年了,说到法国还是艺术学生运动美食三板斧,就算融合了杂志板块的形式,还是一点新意没有。如果能不按照题材划分故事,而是按照文字形式,比如三个故事一个是hard news,一个是feature story,一个是op-ed,那我觉得会有意思很多。
最后作为挽尊,说个优点吧。优点还是很多的,不然也不会给三星(本来想给四星来着,但觉得要对得起我受伤的眼睛)。电影里的笑点很密集而且幽默很高级,确实是让人忍俊不禁,影厅里此起彼伏的笑声,我坐在中间真是3D环绕立体声,也算是另一种形式地达成了我想要的ASMR了。
Roebuck Wright: I admire your bravery, Lieutenant.
Nescaffier: I’m not brave. I just wasn’t in the mood to be a disappointment to everybody. I’m a foreigner, you know.
Roebuck Wright: This city is full of us, isn’t it? I’m one myself.
Nescaffier: Seeking something missing. Missing something left behind.
Roebuck Wright: Maybe with good luck, we’ll find what eluded us in the places we once called home.
明明可以用纸巾和火柴画一幅惟妙惟肖的麻雀,但却偏要用胡乱的涂抹来展示最爱的女人;
明明是肤浅、躁动着的荷尔蒙的欲望,但却偏要拉上一座城和政治哲学思想来倾覆与对抗;
明明最想说的是对于每个“他者”孤独灵魂的慰藉,但却偏要把篇幅都留给惊险的警匪大战;
明明是电影,但却偏要像本杂志。
明明随性潇洒,但却偏要井然有序。
明明有深沉地爱,但却偏要漫不经心。
而最重要地是,要看起来,像是故意要这么做的。
电影被导演 - 韦斯·安德森 Wes Anderson 自诩为“献给记者们的一封情信”("love letter to journalists."),灵感取自于导演自身喜欢的《纽约客》杂志。
电影讲述了一个名为《自由报·堪萨斯周日晚报》的虚构杂志,其总部设立在虚构的法国小镇Ennui-Sur-Blasé,背景为1969年。杂志聚焦于文化、政治、美食等等领域。在杂志主编小Arthur Howitzer的带领下(比尔·莫瑞 Bill Murray 饰演),电影根据最新杂志其中三位作家的报道和写作历程展开,讲述了三个小故事:
第一个故事,一个美丽女狱警爱上监狱内正被囚禁的一个邋遢画家。画家因故杀人入狱,但在狱中患上忧郁症且多年不再画画。直到他遇到了这位女狱警。女狱警自愿作他缪斯、当他裸体模特儿。画作多为后现代抽象派,虽看似一塌糊涂,却被一位艺术经销商惊为天人、高价收购后炒作,画家终于名成利就,但这却让其更忧郁及恐慌。在经销商的诱迫及女狱警的鼓励下,画家终于完成了一幅旷世之作,只是...
第二个故事以法国1968年的“五月风暴”为背景。这是于1968年春夏之交法国发生的持续约七周的学生运动,不满始于一系列学生反对资本主义、消费主义、美帝国主义、越战及传统机构。先是学生们的罢课,而后演变成了更大的总罢工、游行、占领大学及工厂的行动,并导致法国经济发展停滞。 这一段聚焦于杂志派去的老牌记者与年轻学生领袖歪缠不清的故事,两人还发展一段不伦的忘年恋(更像是雾水姻缘)。
第三个故事也最无聊,简单说来就是“一个厨师拯救一个被绑架的小孩”的故事”。
故事想当然的是尽向荒唐不羁的方向发展,一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样子。情节画面好似以辣瞎人眼、毁人三观为大前提,如:美丽女狱警与邋遢画家裸裎相见、老女人与小鲜肉迅速上床(根本没有情感铺排)、等等。一个个道貌岸然、满嘴大道理喋喋不休、实则似乎都是冲着“裤裆里的那一回事”而去的。如讲述第一个故事里的“艺术评论员”(蒂尔达·斯文顿 Tilda Swinton 饰演),金玉其外、骚货其中,不讳言自己与大画家也有一腿(也不知是真是假?),非常鬼马抵死!有了‘性’,当然也得有’食‘,于是有了第三个故事,凑齐了“食色性也”!
如导演前作《布达佩斯大饭店 The Grand Budapest Hotel (2014)》,此片在格式上无所不用其极:不同的画面比率、颜色或黑白、甚至还有一段动画。我也懒得追问其意义何在。网上肯定有人会为其大加解析,无需阁下伤脑筋。电影对白咬文嚼字、画面构图过分堆砌精致,典型韦斯·安德森的作风,应该很能获粉丝们的追捧、文青们奉为金科玉律、为其感动涕零、并封为神作而对其顶礼膜拜(看看网上的评论不禁让我忍俊不禁)。但对我来说这都过分矫揉造作。
三个八竿子毫无关联的故事硬放一起,虽说部分情节妙趣横生,但终究欠缺人物情感发展,以至于最后杂志创办人心脏病去世,也很难引起观众共鸣。第二个故事的学运,也拍得如一群小屁孩在过家家酒,或许导演要表现的是其玩世不恭的态度?也太轻浮肤浅了罢?电影美其名“致敬记者新闻从业员”,但由始至终没看到电影对这一行业的深入探索(甚至连浅浅提起都没有),电影更像是忙着猎奇般,为观众展示其荒谬的故事。或许看着一群大咖明星,为一些鸡皮蒜毛琐碎事,而煞有其事地演戏,也是一种乐趣?我看的是晚点的场次,差点就睡着了!
一直疑惑导演 - 韦斯·安德森 Wes Anderson 为何一直与导演奖项无缘?这部电影似乎给出了答案。
6.5 /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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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会写文章的记者们的剧本写得可真不咋地,可能请这么贵的卡司就是为了致敬记者给活干,然而因为疫情都没来,lol
3.5 可能是韦斯安德森最具影像创造力的一次发挥,眼花缭乱但又能形成统一,高速叙事似乎把观众拖进了一个旋转中的万花筒(就像翻阅杂志),五段式群戏结构隔断了和观众间的情感连接,从剧情和角色层面来看并不如以往作品那么有娱乐性(需要吗),所以也可能是他最背离观众的一次。
Super artificial , 好像走进一家过分精致的糖果店,第一秒完全被overwhelmed , 等到要认真挑选时发现竟挑不出一个足够喜爱的
画家长得太像艾未未了也
一场长达两小时的英语听力测试&两次抵抗困意的艰难考验
韦斯·安德森至今观影门槛最高的一部,基本放弃了故事情节专注于其私人美学呈现。我们5个大脑都处于高度过载状态,真的要理解《法兰西特派》需要逐帧解读。
令人眼花缭乱的声画轰炸,最后砌成四个还算“好看”(真的是字面意义)的短片。数人头,无感情,说是写给新闻业和法国的情书,充其量是韦斯·安德森大型办家家现场。#Cannes2021
《法兰西特派》恐怕是韦斯·安德森在视觉上释放出最多天马行空的创意的作品,熟悉的对称构图自不必说,经典的马卡龙配色随处可见,各种各样精巧的机关装置、角色们经典而前卫的装束、镜头随着画面中的某一个细节运动从而改变整个画面的设计…无一不是熟悉的韦斯·安德森配方。但是这部设定在法国的电影,让他充分展现了自己迷影的一面。开篇流畅而风趣的一连串转场让人想起雅克·塔蒂。本尼西奥·德尔·托罗的艺术家故事采用黑白画面,各种利落的剪辑无法不让人联想戈达尔和法国新浪潮。用动画代替昂贵的动作大场面,用将黑白和彩色画面交替的出现冲击视觉,把镜头装在欧文·威尔逊的自行车龙头上横穿小镇…全都是韦斯·安德森信手拈来的巧思,并以惊人的准确全部执行,每一帧画面都信息过载,让人想全部截图细细欣赏。
韦斯安德森自动加一星。这次信息量大到溢出屏幕,恨不得自己长了八双眼六只耳朵同步做阅读理解,而且风格杂糅得厉害,报纸、版画、黑白、动画齐齐上阵让人眼花缭乱,包袱抖得密密麻麻,巨星们也只能充当走马灯。但这三个故事不够精彩呀,回想起来并没有什么和法国大不了的干系,记者怎么也都成了花边新闻狗仔队,文本浅层的艺术复兴阶级革命和勃艮第主义是看到了,但可能需要重刷才能领悟其它深意。
每一部韦斯安德森都比上一部韦斯安德森更加韦斯安德森
塞得太满,要素太多,韦斯安德森现在已经不仅仅是收藏考据癖了,他是在拿每帧承载的过量信息来转移观众对文本本身的注意力,形式繁多且有趣不假,但有这功夫为啥不去逛逛个人艺术展呢,这样的话还有更多闲工夫去仔细欣赏一下他所热爱的每一个文学、文艺史梗,但在电影这个媒介里,他的魔术就彻底失灵了,那炙热的孩童心以及大量考究的口水对白变成了和观众沟通的阻碍,没有一丝的留白余地,以至于在看电影的时候只找个暂停键按下去
全片一共有三个部分,我睡过了第二部分,一起去看的朋友睡过了第三部分。散场后我们讨论了一下,并没有得出关于全片的完整结论,只是觉得需要回家好好睡一觉。
笑死我了!希望这个沉浸在乏味庸俗的叽叽喳喳中的愚蠢世界能多一些这样正经而又胡说八道的幽默 光这一点就足够让那些假正经与假关怀的电影相形见绌了。这部将招牌的90度180度空间调度用到了出神入化,舞台化与场景切换结合了tableau vivant与黑白-彩色的交替,漫画动画的加入极大丰富了框架层杂志质感与内层故事的自反,能通过一份追求法式上流文化的中西部杂志来调动四个各异的WA典型神经质人物并叠层处理各成一体 每帧分解都是叙述摄影 实在是犀利自戳。片中更是金句迭出!绝对WA最佳之一 推荐大家都去看!
天真的,伤感的,不合时宜的,奇技淫巧的,竭尽全力的,人情味儿的,为了全人类的(但是不是为了全体观众的)。开头就每一帧都信息过载令人屏息,后来发现全片都是这样……
韦斯•安德森已经完全成为了一个平面艺术家而不是电影导演,他曾经身上那些天真的反叛和古灵精怪的浪漫几乎消失殆尽。你只能接收到视觉的变幻,但没有任何情感在其中流动。相反地,过度的视觉装点,满溢得仿佛赶时间的配乐和台词(在英国看到的第一部带原生英语字幕的英语片)都让戏剧空间变得狭窄而逼仄:角色和场景都只是在完成“展示”的行为。而那些电影史上的伟大瞬间,从来都是承认了世界的无序,再让故事在其中自然发生的。韦斯这么拍下去,只会离《布达佩斯大饭店》越来越远。我不知道如今的韦斯•安德森,会怀念《青春年少》时候的自己吗?
看英文字幕就像在做GRE阅读,试问这是什么感受?
最形式主义的韦斯·安德森。5个专栏3个故事,名字是法兰西致敬的却是《纽约客》。曾经伴随安德森童年的天马行空故事会风格,以眼花缭乱的动态分镜还原,仿佛纸媒的鼎盛就在昨天。PS好久没看到这种堪比贺岁片的演员阵容了,科恩嫂和甜茶组CP惊掉我下颚...
韦斯安德森怎么会有字面意义上“难看”的作品呢?他感觉可以永远天马行空趣味不断,这种影像上秩序感真的太厉害了,每一个镜头都要经过精准的设计和编排才能有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缤纷体验。真正的视觉鸦片,能提供大量的多巴胺就够了。(但确实文本真的没啥深度)
2.5。我喜欢看电影,也不讨厌读漫画,但无法忍受用读图的方式看一部电影,影片里的每个人物都是脑袋上顶着一个虚拟对话框出场的,到了结尾他终于忍不住真的把影片变成了会动的漫画书。这种无视电影本体特点的个人品味直接呈现的是扁平没有纵深的二维图像,人物只能在横轴上像皮影戏一样移动,靠不断吐punchlines吸引观众的眼球。这种电影其实不拍也罢,做成一本漫画集出版会环保很多。
果然是一部电影版的《纽约客》,三个故事的核心元素:(不明觉厉的)艺术,(浪漫但幼稚的)革命,还有美食,也算是典型的美国人对法兰西的印象。主题上依然与《布达佩斯大饭店》一脉相承,讲述那个昨日的世界